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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翔云:在暴风雨中前行——我所见的第131届美国历史学会年会

更新时间  2017-01-23 作者:许翔云

在暴风雪中前行——我所见的第131届美国历史学会年会

许翔云(宾州州立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 

        201715日至8日,美国历史学会年会在科罗拉多州丹佛举行。该学会成立于1884年,至今已有133年历史。对于在美国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来说,除各自专业领域的学会(如研究美国历史的美国历史学家组织Organization of American Historians)外,美国历史学会是他们的主要学术组织。此外,该学会还致力于推动美国的历史教学和公共史学。因此该学会的年会往往是群贤毕至。虽然今年或许由于选址、排期及天气原因,参与的学者明显少于笔者经历的2015年纽约年会,但仍不妨碍会议的整体质量。年度热点,如欧洲宗教改革500周年(1517-2017),俄国革命100周年,酷儿(queer)研究,移民和边界问题,警察和枪支暴力,国际人道主义干预等均得以呈现。而由于年会在丹佛召开的缘故,本就有所复苏的美国西部史研究也占了较大比重(略感诧异的是,美国参加一战100周年竟只在一个专题研讨中出现。关于本次年会的所有专题研讨信息,见https://www.historians.org/annual-meeting/2017-program)。

        由于开学在即,我只参加了前三天的会议,但仍受益匪浅。以下就我所观察的会议情况加以讲述。

      许翔云:在暴风雨中前行——我所见的第131届美国历史学会年会

许翔云:在暴风雨中前行——我所见的第131届美国历史学会年会 许翔云:在暴风雨中前行——我所见的第131届美国历史学会年会

 

         1月的丹佛风雪弥漫,恰是当前美国历史研究艰难处境的真实写照。首先,研究生就业状况依然不容乐观。在学术议程之外,与会者谈论最多的便是日渐萎缩的就业市场,愁容写在上至助理教授,下至博士研究生的青年研究者脸上。年会关于职业发展和替代性事业(alternative career)的专题研讨在提供了必要的指导和建议的同时,想必也进一步加重了青年研究者的焦虑。其次,历史学对公众的影响持续下降。其集中表现便是去年《华盛顿邮报》在大选结束后不久刊载一篇评论文章,指称当下的历史研究过于注重文化史和性别研究,并大量采用深奥术语,同时忽略选举和政治博弈等政治史题材,这导致大众了解历史和参与政治的兴趣下降。这固然是作者的一家之言,但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都揭示出知识界与普通民众间的隔阂,历史研究何去何从成为横贯在与会学者心上的一大问题。

        在此背景下,美国历史学会卸任主席帕特里克·曼宁(Patrick Manning)所作的主题演讲不失为对历史研究者的激励。该演讲以《对不平等的历史及学科透视》(Inequality: Historical and Disciplinary Approaches)为题,号召历史研究者加入到对不平等问题的研究中来,从世界历史的视角出发,考察不平等问题的自然成因与社会根源。曼宁着重介绍了一个名为“合作共建历史信息及历史分析”(The Collaborative for Historical Information and Analysis)的项目,鼓励学者上传自己收集到的与不平等问题相关的档案材料,供其他学者参阅和分析,从而促进对世界范围内不平等问题的历史研究。作为世界史(world history)研究的倡导者,曼宁强调从世界历史视角出发考察不平等问题的重要性,认为这有助于消除当前对不平等问题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民族国家内部的弊端。这不禁让笔者想起,沃勒斯坦和彭慕兰等世界史的重要学者均以揭示全球不平等问题的由来为己任,再反观当下的世界史研究,似乎过度突出了全球化时代不同地区间的互通有无,而淡化了其中的权力关系与等级秩序,不可不引以为戒。

        在主席演讲之外,笔者还旁听了七个与美国史研究相关的专题研讨,并联系自身在研究生研讨课上的阅读,从中管窥当前美国史研究的趋势。可以看出,美国史研究者力图在近数十年“文化转向”和“语言学转向”的基础上加以创新。作为对《华盛顿邮报》文章的直接回击,学者们展示出他们仍旧关注政治过程问题,并引入文化研究的视角,加深对政治进程的理解,赋予该传统题材新的活力。瑞秋·谢尔顿(Rachel Shelden)曾以考察内战前首都政治家社交生活的《华盛顿兄弟会》(Washington Brotherhood)一书享誉学术界,她在本次会上宣读的文章则探究了内战前最高法院的政治文化,尤其是大法官们的党派偏见和相应的政治活动,例如与本党成员保持私交,在重大案件的审理上交换看法,以及为本党政治候选人助选。而乔安·弗里曼(Joanne Freeman)则考察内战前国会议员间的肢体冲突,以及此类冲突如何成为他们在自身选区内寻求连任的政治资本,这与其2002年的作品《事关荣誉的事件:新共和国的全国性政治》(Affairs of Honor: National Politics in the New Republic)一脉相承。此外,这也反映出对暴力的考察在美国史研究中的不断升温。这一趋势在美国早期史(尤其是独立战争),印第安人史及内战与重建史研究中都有所体现。

        在政治文化和暴力之外,当下美国史研究的另一个关键词是多元交织性(intersectionality)。所谓多元交织性,指的是不同身份认同在同一个人身上交织,相互作用,从而创造出其整体身份属性。这一视角打破了以往的单一身份决定论思想,对性别和种族研究影响巨大。就性别研究而言,学者试图挑战早期研究者关于妇女团结一致的设想,将阶级与种族因素带入性别研究中加以考量。史蒂芬尼·琼斯·罗杰斯(Stephanie Jones-Rogers)研究的女性奴隶主可以在萨沃利娅·格林弗(Thavolia Glymph2008年出版的《走出奴役之所》(Out of the House of Bondage)中找到原型。在她们笔下,南方种植园的女主人不再因性别相同而对黑人女奴产生怜悯之情,而是力图通过责罚树立自己在庄园生产和生活中的权威。在种族研究方面,学者力求突破先前对黑人与白人间种族冲突的强调,转而引入其他种族成分,进而探究个人在种族阶梯秩序中的地位和流动渠道。非裔美国人对美国在海外“文明开化事业的参与最早在格兰达·吉尔摩尔(Glenda Gilmore)1996年出版的《性别与吉姆克罗》(Gender and Jim Crow)一书中有所提及,随后经学者对参与美菲战争和战后重建的非裔美国人士兵及教师的研究加以深化。在会上,沙基纳·休斯(Sakina Hughes)揭示出黑人艺术家如何通过扮演印第安人和菲律宾人获得声望,进而成为美国帝国扩张的一份子。此外,以马戏团为主题的专题研讨的出现,加上本系一位研究生同学正以南方重建时期的非裔美国人戏院为题材写作博士论文,以及歌剧《汉密尔顿》在美国的风靡,都表明演出日渐成为当前美国史研究的一大热点。

        除以上几方面动态,美国史研究的全球化转向可谓是本次美国历史学会年会最显著的趋势。多个专题研讨与此相关,它们大致可以归笼在“帝国”和“全球治理”这两个关键词下。美国史研究中对帝国的考察最早见于冷战时期的新左派,他们反对以是否拥有殖民地作为衡量帝国的唯一标准,而是将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的经济扩张视为帝国主义的表现。随着911事件后小布什政府发动反恐战争,帝国的视角在美国史研究中日渐流行,诞生了不少对旧有问题的新解读,例如将美国革命视为一场帝国之争,获胜的美国取得了向西拓殖(意即征服印第安人)的权利,而印第安人则丧失了在几大帝国间合纵连横、维护自身利益的机会。此外,一些沉寂已久的话题,如美国在加勒比海地区和菲律宾的殖民统治,也随着小布什政府在中东的“国家构建”(Nation building)尝试重获新生。而对全球治理的研究则植根于二战以来以联合国为代表的国际组织在合作解决国际和地区性问题方面的实践。

        以上两方面研究主要致力于打破美国例外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的神话,展现外部力量和国际潮流对美国历史进程的影响。在会上,格雷·弗兰奇(Gregg French)展现了19世纪美国对西班牙殖民帝国的仰慕。杰西卡·普莱利(Jessica Pliley)揭示出联邦调查局的前身在1910年代对跨州贩卖白人妇女问题的关注如何受到同一时期相关国际公约的影响。在点评“美国内战与大西洋世界中的民族主义节日”这一专题研讨时,艾伦·归尔佐(Allen Guelzo)提及美国内战研究的国际化转向趋势,强调了《巴黎公约》中关于封锁的规定对美国内战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说,上面提及的弗里曼的新作也带有这方面的内涵:国会中的肢体冲突并不仅见于政治机制不成熟的发展中国家,美国也不曾幸免。

        然而,面对如此层出不穷的美国史研究全球化转向作品(除笔者亲自参加的专题研讨外,本次年会还有以太平洋世界Pacific World、跨大西洋Trans-Atlantic和大西洋世界Atlantic World等术语为主题的专题研讨,时间上至殖民地时期,下至冷战。此外,对西班牙、法兰西和大英帝国,欧亚大陆交往的研究也方兴未艾),作为这一风潮的实践者,笔者不禁思考:什么样的成果称得上优秀?能发掘出人员、思想和商品跨国界的流动已属不易,但研究者不应就此满足,还需探究这些交流背后更深层次的经济与文化因素,并进行时间和空间上的历史比较,而这些目标只有基于对民族国家历史及文化的了解方能实现:美国如何调和对西班牙帝国的仰慕和“彼可取而代之”间的矛盾?联邦调查局前身对跨州贩卖白人妇女问题的关注如何与它对同一时期黑人及其他少数族裔妇女遭受的暴力的漠视形成反差,从而反映出美国奴隶制及《排华法案》的遗产?归尔佐在评论中也追问,为何前邦联分子在巴西长期保留了南方文化,而在墨西哥却很快销声匿迹?全球史/世界史旨在打破民族国家的藩篱,但这并不等同于否认民族国家间界限和差异的切实存在,缺乏对这些因素的关照的国际史/跨国史忽视时空背景,犹如无根之浮萍,极易成为简单的全球化进程叙事。而这种淡化性别、种族和阶级权力关系与等级秩序的作品恰恰是曼宁等具有社会关怀的学者所极力避免的。

        离开会场,启程返校,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前两日肆虐的暴风雪已经停歇,但积雪犹在,并在日间阳光的照射下开始化为泥浆,人行道泥泞湿滑不堪,一如美国历史研究艰难困苦的前路。然而,历史研究者仍旧有理由保持乐观,因为在黑暗即将降临的年代,公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历史来照亮未来,寻求正义。历史研究可以揭示,潘兴将军在菲律宾穆斯林聚居区的镇压行动并未带来和平与稳定,水刑在菲律宾的使用也收效甚微。(注:特朗普对二者赞赏有加)此外,历史研究者也不应忘记,尽管就业市场不甚景气,但自己仍旧是受惠于社会大众供养的幸运儿,需履行相应的社会责任。举办年会的场所位于丹佛市中心,附近便是流光溢彩的十六街商圈。与此同时,不少无家可归者则在寒风中颤栗,都市的繁华与他们无关,丹佛市政府甚至禁止他们露宿街头,曼宁所试图传达的信息在这样的反差中得到最淋漓尽致的展现。

 许翔云:在暴风雨中前行——我所见的第131届美国历史学会年会
 

许翔云:在暴风雨中前行——我所见的第131届美国历史学会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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