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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 在华盛顿准备博士资格考——一段学术史拼图收藏手记

更新时间  2019-07-01 作者:徐天
在华盛顿准备博士资格考:一段学术史拼图收藏手记

文/徐天

(美国天主教大学博士候选人)


回想两年前准备博士资格考的经历,我发现其中教训多于经验:最难面对的是自己的拖延,最不堪的是那些急匆匆的“观其大略”,最令人心慌的是每本书背后无穷无尽的专著和作者。他们构建的学术史理路,我到底掌握了多少?直到临考的那一天,我依然对此忐忑不安。
但备考也有令人欣慰的一面:你可以借此机会总结自己几年来的读书成果。我天性偏爱直觉、灵感和联想,曾相信“该记住的东西总会记住”,因此在资格考之前,大部分读书笔记都已经在电脑的角落里沉睡了很久。彼时翻出来重看,很多记述如同初见,偶尔重新发现自己当初的有趣想法,也会因此窃喜一番,觉得书毕竟没有白读。

回顾读过的书,并以此串连起要读的新书,这是我备考的基本方法。读过的书主要来自此前每学期两到三门的讨论课:在课上所做的读书报告和学术史梳理工作,构成了备考时最初的框架。每周课程的专题都以一两本专著为核心展开,讨论的终点往往与这些专著在学术史中应受的评价相关。印象深刻的讨论,几乎都会在备考时闪现,并成为组织备考思路的要点。

如何组织备考思路呢?我认为,要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首先要对自己的学术兴趣和问题意识有所了解。博士资格考试要求我们选择至少三个学术界已有的领域来准备,但在具体书目的选择上,学生有着较高的自由度。一般备考前,导师和学生都会多次协商,在所谓的经典书单上进行增删,最终确定一个既能保证未来专题课教学质量、又能服务于个人学术兴趣的知识蓝图。在这个蓝图中,“博”与“专”同等重要,不可偏废。

备考时我还不太清楚自己的选题,只是对十九世纪末期美国的种族问题和本土主义思潮很感兴趣。在课上读到的关于奴隶制下父爱主义、移民社区政治、排华浪潮、行政国家扩展、白人身份建构、美西战争和帝国主义等等问题的讨论,都使我激动不已。由此出发,我与三位教授分别商定了资格考的三个领域:美国移民史、十九世纪美国史和美国外交史。

外交史和十九世纪的书目很快就定下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自认最熟悉的移民史,在备考期间竟成为给我最多陌生感的领域。根据兴趣,我和导师Timothy Meagher教授在书单里添入不少华人移民史的内容;但我之前不大关注的族裔理论部分非但没有删减,反而增加了。刚开始阅读后者时,我深感吃力,后来发现需要把明确的学术兴趣暂时放在一边(个人兴趣有时是拓展视野的障碍),从作者的角度体会讨论本身的来龙去脉,暂且尽全力为作者寻找论据,继而记录下他们论点的边界。这种方法给漫长的阅读带上了一丝角色扮演的性质,备考的时光也因此变得有趣起来。

在备考过程中,读书本身只是手段,至关重要的是找到书与书之间的关联。透过对这些关系的理解,博士生用书面和口头的形式,表达自己对特定史学领域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把握。一位记者朋友曾经问我,历史学作品和纪实文学的区别到底在哪里。我认为博士资格考试本身就提供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纪实文学以叙事为核心,而在优秀的历史学著作中,所有核心叙事都是对学术史拼图的某种填补和回应。完成对这些拼图的描述,就是我在资格考试中的任务。

当然,与真正的拼图不同,单个学术史拼图的图案是变幻无方的,大小也是不固定的。备考时我不断发现这种特点,并最终相信,在学术规范的框架内,大概每个人心中的学术史都各有特色。这不单单因为阅读是一种私人化的经验,更因为每个人都具备独特的个体背景和联想能力。例如,在阅读黑人史相关内容时,从未在农村长期生活过的我虽然没有体会到王希老师所描绘的农民经验(我至今渴望获得这种可贵的同情之理解),却深切感受到不同书目中关于“土生异乡人”的共通主题。在串连学者们关于“族裔”的解读时,我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回顾非裔美国人的身份认同,想知道黑人史和移民史的界限应从何处论起。这些思考帮我构建出属于自己的学术史拼图,而其中的缺憾之处也为我博士论文的选题奠定了基础。

不知是否与所在学校的宗教传统有关,我所经历的博士资格考试笔试部分长达三天,每天四小时,这三天内,我与另一位同事在华盛顿东北部的一间教室里保持绝对静默,从五个特定的学术史问题中选择三个用英文作答。现在想来,那三天写作的状态很像被围困在修道院里的中世纪爱尔兰修士:他们搜刮记忆的每个抽屉、拼命奋笔疾书,试图在维京人杀到之前抢救自认为光辉的某种文明。之前结构模糊的知识蓝图,也在那三天里忽然清晰。

博士资格考之后,我曾短暂地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但很快,开题的压力让我吃了一惊:原来资格考试真的只是学术研究的开始。考试的书单虽然卷帙繁多,但毕竟有主轴、有边界;开题则完全不同,你的问题意识随着阅读和研究的进展不断变化,相关的学术史回顾也因此做出难以预测的延展。某些领域甚至是导师都不熟悉的,只能靠你自己寻找同道、快速抓取、缓缓构建。此时最严峻的挑战与其说是穷尽材料,不如说是知道何时收手,以防被材料淹没。我至今依然在寻找与这个问题的相处之道。

另一个问题与时下流行的名词“知识焦虑”相关。博士资格考试可以帮助我们构建特定的知识蓝图,但它可以缓解我们关于无知的焦虑吗?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如果说资格考有什么学术研究之外的功用,我想或许是:它赋予你一种针对某一话题高效搜集、解读并整合其相关研究的能力。至于通常所谓的“知识面”,考试本身不能给你。

置身于无数历史细节之外的学者们,似乎永远都在秉烛夜行;但这夜行并非没有安慰。知识本身正是千万个问题意识交叠而成的森林,而在我看来,我们提出的每一个精彩问题,都是指引我们吸纳知识、开展学术研究的灵光。

中国美国史研究会 联系信箱:ahrachina@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