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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专辑 | 陈继静:回忆导师何顺果教授

更新时间  2023-03-18 作者:秘书处

回忆导师何顺果教授

 

陈继静 

中国人民大学

 
 

2023 年 3 月 8 日,我的导师,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何顺果教授阖然离世。我惊闻噩耗,悲痛不已,只能写下几断零星回忆,算作对恩师的一点点纪念。

 

初次和何老师结缘是在1999 年。那时我临近本科毕业,得到保研资格,需要确定研究方向。当时不知哪来的“江湖传闻”,说何顺果教授不收女生,因女生不适合做学问云云。我那时正构思毕业论文,拿着一份关于美越跨国婚姻的研究计划拜访了何老师。在燕北园夕阳笼罩的书房里,老师接待了我。当时聊了些什么,我竟完全忘了。也许是这“师徒关系”确立得太过顺利,传闻不攻自破。印象更深的反而是后来,就在这同一个书房里,老师不止一次地提醒我:“一定要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可以不被打扰”。老师的看法与弗吉尼亚·沃尔夫不谋而合,但据我所知老师从未讨论过性别议题,只有一次偶然提到,“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

 

第一次聆听老师教诲是在2002年的硕士生限选课《美国史研究》上。老师个子不高,穿戴干净利落,头发花白,眼镜片厚,目光敏锐,一口“川普”。老师的讲述以马克思主义有关生产方式、社会形态、经济结构等理论为基础,围绕美国北方工业发展、西部边疆和西进运动、南方棉花王国、种植业奴隶制经济等核心问题展开,讲解中充满了对政治经济学和世界历史核心概念的解释,同时辅大量美国历史、地理、经济等方面的史实,还经常在黑板上勾勒出美国地图。美国研究在当时(现在依然)是“显学”,大部分学生都对美国抱着基本的好感和强烈的兴趣。即便如此,老师的课还是浓度太高,干货太多。我们必须时刻紧随老师,才能保证思路不掉队。多年以后我也成了“青椒”,每每向老师请教授课之道,老师总会说,“讲课一定要讲问题,不要讲知识。”必须承认,这种问题导向、层层论证的教学风格令我着迷,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美国史绝非时髦热门、谁都可以聊上两句的轻松话题,这是我对老师学问的第一印象。

 

但这第一印象实在太过片面。后来我才知道,老师对美国西进运动的研究(1984,1986,1987,1992,1993,2000,2006)、对美国强大原因的解释(2006,2007,2012)、对美国高科技革命的重视(1999,2000)等,远远不是书斋里的冷板凳。这些研究与中央提出西部大开发战略(1999)、国内有关大国崛起问题的讨论(2012)、美国对华科技封锁(2018)等重大现实事件相呼应。从发表时间上看,老师的论断往往是超前的,堪称史学家的“先见之明”,有的观点甚至成为中央决策依据,对国家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老师少时经历经济困难,青年遭遇文革风波,壮年才得见国家振兴富强,但无论时局纷扰,思想动荡,他都保持了精神独立,笔耕不辍。也许是这种四川人特有的豁达和乐观,使得困难与纷扰变成了思考与研究的动力,也使得老师的文字充满了原创性、洞察力和现实感。

 

老师是将我领进学术大门的人。研究生阶段,他对我提出的基本要求是阅读史料。老师认为,要理解美国文明就必须探究其源头——北美殖民地。而早期英属北美殖民地性质各不相同,这是由英王颁发给相关组织和人员的特许状所规定的。因此,老师给我布置的一项任务就是逐一研读殖民地的各类特许状。老实说,我对法律术语不够敏感,对英国与殖民地的差异也认识不足,没能从中发现什么真问题。不过,这种日拱一卒的训练培养了我的英文语感和阅读速度,使我在做硕士毕业论文时,至少能读完塞缪尔·亚当斯的4 卷本文集,勉强做到了穷尽史料。就这样,老师以一种师徒作坊的方式带我走近了学术:师傅与徒弟分享宝藏材料,但不负责手把手教学,师徒各自攻克手头的难题。后来,殖民地特许状的史料成为老师阐述美国文明历史起源(2002)的核心证据,同样的方法也被用来研究特许公司(2007)、《五月花号公约》(2008)、美国人的“使命观”(2009)、“美国人”(2013)和“美国梦”(2014)等美国史核心问题。老师用他的研究成果向我展示了从原始史料到真知灼见的诸多可能。

 

2003 年,北大历史学系建立西方史学史与史学理论博士点,由何老师招生,我成了这个专业第一个博士生。说来得意,每周一次的核心课是专为我一人开设的“小灶",课堂就设在燕北园老师家里,只是为了方便我做笔记,课桌从书房沙发搬到了客厅饭桌。第二年,师妹高岳也加入。教材用的是老师听张芝联先生讲课时摘录的笔记。这是一个软皮小本子,内页发黄,文字密密麻麻。张芝联先生是著名的法国史专家,改革开放后率先大力引介西方史学理论,开创了北大西方史学理论研究的新传统。这种薪火相传给了我很大的底气——求学中难免上下求索而几无所得,偶有成果也从未令自己满意,但作为这个专业的开门弟子,我的内心一直是骄傲而笃定的。

 

课程学习之外,老师对博士生还有更高的要求。这主要包括三个方面:1. 坚持学习马克思主义原典和东西方哲学,提高理论水平;2. 在英语之外熟练掌握一门第二外语,便于阅读一手史料;3. 广泛搜罗有关史学史与史学理论方面的书目,掌握本领域研究动态。除此之外,史料阅读仍应日日不辍,老师开出的方子是阅读“美国史学之父”乔治·班克罗夫特的10卷本《美国史》,从源头上把握美国史学的风格特征。这些要求我只达到了十之一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我坚持至今,但依然不时成为制约研究的瓶颈。外语是我特长所在,这方面又花费了过多精力。专著阅读更是常常陷入历史哲学、历史本体论和认识论的旷野秘境,沉醉其中而迷途难返。中期考核后,我定下了计量史学的博士论文选题,为此去经济学院博士班修了《高级计量经济学》和《时间序列分析》等课程。在跟数据和统计软件缠斗之余,文字史料的阅读也被我中辍了。

 

尽管如此,我深知上述要求不只是一套博士生“培养方案”,更是老师一生的治学心得。老师的研究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辩证唯物主义,综合运用政治经济学原理探讨重大历史问题,因此文章理论意味浓厚,思辨色彩强烈,论战风格呼之欲出。老师的第一外语是俄语,研究美国史后又自学了英语,对英文字词的考据仿佛信手拈来,令人击节赞叹。在史学理论研究上,老师着眼于世界历史(2011)、人类文明(1998)、资本主义(1990,1997,1998,1999,2005,2016)、现代化(1994)、全球化(2010)等宏观理论问题,讨论中常常打破东西藩篱(1998,2000,2016)。据我粗浅的理解,老师的这部分研究承袭了北大史学中西比较的传统,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素养有极高的要求,而这些能力和积累都是我这样的学生所不具备的。也正因此,每每研读老师有关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方面的研究,我总有高山仰止之感。

 

博士生第三年,老师似乎对我的研究能力有了更多信心,提议跟我合写一篇讨论神话、传播和历史关系的论文。我喜欢历史认识论,也曾多次与老师讨论历史真实,这个选题几乎是一拍即合。老师的构想打破东西分野,聚焦史前史,在回应顾颉刚的古史辨基础上,提出为各种神话传说包含的历史真实提供一种分层次、多学科的历史研究法。研究过程中,我恶补了很多人类学、考古学、神话学方面的理论和史料,在保留个人旨趣之余,尽量让自己逼近老师的逻辑与论证。文章在我毕业后发表,成为老师一生中少有的合著论文(2007)。老师对这次合作也许是满意的,因为他很快提议,下一次合作由我来主导。可惜我毕业后没有再做这个方向,提议没了下文。多年后,老师完成了一篇有关后现代主义史学的论文(2019),发表前特意让我先读一下,提供些意见。我心里知道,这个题目老师早已酝酿了很多年。我也敢大胆猜测,它就是老师本想由我来主导的“下一次合作”。更不用说,这个话题正是我一直关心、也最有话说的。在答复中,我大胆表达了对后现代主义史学的理解和同情,强调了它对当代史学的积极影响。但我也再次承认,老师的逻辑和论证是无法辩驳的,我们的差别依然仅限于个人趣味与喜好。

 

老师平日里言语克制,印象中从不严厉批评,也很少当面表扬,总是点到为止。博士生涯难免遭遇心理上的“至暗时刻”,我也未能幸免。只记得唯一一次,我在老师面前红了眼。老师只轻拍了我的肩膀说,没事没事。如今老师走了,每当闲下来独自面对,悲伤汹涌而来,我也只好对自己说,没事没事。说来惭愧,我似乎从没给老师送过礼物,问候老师身体也总觉得尴尬。对老师的健康情况,我总是后知后觉。一直觉得老师气色很好,步履稳健,爱吃香喝辣,常去未名湖边散步,有一次还带我爬香山,直登香炉峰顶。

 

老师突然离开,我震惊之余,最担心的是师母,却随即听说,师母已先于2月离去!我因总去燕北园上“私房课”,碰到师母的次数很多。师母温暖亲切,说话清脆婉转,唱歌一定很好听。蓦然回想,其实我已毕业十多年,印象中却还是老师和师母健康爽朗的样子,两人独立而温馨,似乎永远不会老。

 

偶尔听老师提起女儿一家,寥寥数语,却满是爱意和骄傲。最令老师得意的是小孙女,聪明乖巧,自信自律,有着远大的目标,写诗写小说尤其颇有天赋。——用何老师自己的话来说,很有点他小时候的样子。老师和师母突然离开,最伤心的是他的家人,真希望这些回忆能带给他们些许安慰。

 

陈继静

2023年3月16日

中国美国史研究会 联系信箱:ahrachina@163.com